第55章 且视天下如尘芥-《且试天下(完美典藏版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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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让鼎!

    那位史官不怕当朝皇帝降罪,也要记下两王风骨,足见其铁骨铮铮!

    而一代雄主皇朝,却也未降罪于史官,更未令其修改,任由史书记下这个“让”字,无畏后世讥他“让”得天下,其胸襟气魄亦令后人抚掌赞叹!

    而那离去的两人,不论是白风黑息也好,还是雍青双王也好,无论是当世还是千百年之后,那样的两个人都是比传说更甚的传奇!

    这些都是后话。

    不提康城万军的茫然无主,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动,远离康城数十里外的小道上,一黑一白两骑正悠悠然并行。此刻他们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雍王、青王,而只是江湖间那潇洒来去的白风黑息。

    “你放得下心吗?”丰息看看身旁那半眯着眼似想打盹的人道。

    这女人一脱下王袍,那贪睡、好吃、懒惰、张狂……所有的坏毛病便全回来了,唉……罢了,罢了,这一生已无他法了。

    “放心。”风夕随意地挥挥手,打了一个哈欠,“风云骑从不会违我诏命,况且极为敬重齐恕、徐渊、程知他们,康城有齐恕在决不会有事。而徐渊则携诏回青州,朝里那些异臣我继位时便赶尽了,冯渡、谢素皆是见惯风浪的老臣,素来爱民,当不会不顾青州百姓的生死而妄起干戈。说到底,百姓最看重的不是玉座上到底坐着谁,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安康的人。皇朝又不是残暴无能之辈,而且我给齐恕、徐渊、程知下过命令,即算他们要离开,至少要待两年之后,那时风云骑应早就被皇朝收服了。”说罢转头笑看丰息,“倒是你呢,墨羽骑可不比风云骑。”

    丰息也只是淡淡一笑,“论忠贞四大名骑中当推风云骑,但墨羽骑有一点却是值得夸赞的,那就是完全服从君命,决不敢违。乔谨他们是良将,并无自立之心也无自立之能,而叔父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拋开这些令他躲避不及的棘手之事,好好颐养天年,丰苇那小子有叔父在,不用担心。至于我那些个‘亲人’嘛……哼,若想来一番‘作为’,没权没兵的,且凭他们那点能耐,不过正好让皇朝来个杀鸡儆猴罢了!”最后那笑便带上了几分冷意。

    “喏,要不要猜一猜皇朝会如何待他们?”风夕眨眨眼睛。

    “无聊。”丰息不屑地瞟她一眼,“他若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收服,何配坐拥这片江山。他若是敢对这些人怎么样,哼哼,他这江山便也别想坐稳了!”

    “嘻嘻……黑狐狸,你后不后悔?”风夕笑眯眯地凑近他。

    “后悔怎样?不后悔又怎样?”丰息反问。

    “嘻……不管你后悔也好,不后悔也罢,反正这辈子你已被我绑住了!”风夕指了指至今还系在两人腰间的白绫。

    丰息一笑,俯首靠近她,“女人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玉无缘的那一局‘棋’!”

    风夕闻言,抬手抱住他,“你知道又如何,还不是乖乖跳入?”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丰息轻笑,揽她入怀,轻轻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,呢喃道,“普天之下,万物如尘,唯汝是吾心头之珠,渗吾之骨,融吾之血,割舍不得!”

    “嘻嘻……我要把这句话刻在风氏族谱上。”

    “是丰氏。”

    “不都一样么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黑一白两骑渐行渐远,嬉笑的话语渐远渐消。

    苍茫山上,暮色沉沉,秋九霜和皇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山顶,却只见皇朝一人临崖而立,负手仰望苍穹。

    “主上,该下山了。”秋九霜唤道。

    皇朝却恍若未闻,伫立于崖边,任山风吹拂着衣袂。

    皇雨与秋九霜对视一眼,不再说话,只是站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良久后,才听到皇朝开口道:“他竟然说,若赢得天下而失去心爱之人,那也不过是个‘孤家寡人’。玉宇琼楼之上的皇座,万里如画的锦绣山河,都比不上怀抱爱侣,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!他竟然就这样将半壁天下拱手让人,就这样挥手而去!你们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?”

    两人一听不禁一震,实想不到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,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收局!

    皇朝转身,走至那石刻棋盘前。

    棋盘上的棋子依然如故,未曾动分毫,只是石壁上却又增刻了两句话:且视天下如尘芥,携手天涯笑天家!

    “苍茫残局虚席待,一朝云会夺至尊!”皇朝念着石壁左边原已刻着的两句话,心情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带着几分迷茫与失意,“明明是夺至尊,可那家伙却是‘且视天下如尘芥,携手天涯笑天家’,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简单可弃!”

    垂首摊掌,手心上是两枚玄令,那是王者象征的玄枢。

    皇雨与秋九霜相视一眼,隐约间明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你们明日随我走一趟康城。”皇朝声音已恢复冷静。

    “需带多少人?”秋九霜问道。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皇朝却道。

    “主上……”秋九霜欲阻。

    “我若连这点胆量都无,又何配为风云骑、墨羽骑之主!”皇朝挥手断然道。

    “乔谨、文声、弃殊,冀王其人胸襟阔朗更胜于我,实为一代英主,必不会亏待于你们。你们若念我这些年待你们之情谊,那便不要白担了墨羽骑大将之名,好好领着他们,守着他们。从今以后忘记旧主,一心跟随冀王,打出一个太平天下,以不负你们一身本领志向,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。

    “我此番离去,必不再归来。或天下人讥笑我胆怯,又或日后于史书留在话柄,但我终不悔。”

    康城城楼上,乔谨抬首仰望苍穹,夜幕如墨,星光烁烁,不期然地想起那双墨黑无瑕的眼眸,似乎偶尔在他极为开怀时,那双幽沉的眸子便会闪现如此星芒。

    康城慌乱的大军在他与齐恕的合力之下总算安抚下来,而黥城有弃殊、程知去了,以弃殊的精明、程知的豪气,想来也已无事。只是……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令他们俯首臣服的两人?

    “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,我成全他。”

    青王,这便是你的成全吗?

    若主上选江山,你以国相赠,助其得到天下。这是成全其志?

    若主上选您,则失山河帝位,但得万世仁名,并有您一生相伴。这是成全其心?

    乔谨合眸握拳,默念于心:主上,请放心,乔谨必不负所托!

    而康城另一位大将齐恕却没乔谨大将军城楼赏星的闲情,他此时正站在院门前,有些头痛着到底要不要进去。

    唉,还不去找乔将军两人挤一挤吧。最终他叹一口气,打算去找乔谨搭窝睡一宿,可脚刚抬起,门却嘎吱一声开了。

    “将军,您回来了呀!快进门呀,我已做好饭了,就等将军回来。”一声娇媚的呼唤,门里走出一个明媚女子,满脸温柔甜蜜的笑容,可不正是青王的女官五媚嘛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话也先进来再说呀,外面黑漆漆的,又冷,我已给你温好一壶酒了,快喝一杯驱驱寒意。”

    齐恕还来不及推辞,已被五媚一把挽进了门内,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的温暖及飘香的酒菜。

    默默叹一口气,想起了主上临走前的话——“齐恕,五媚如同我的妹妹,本应为她找个好夫家,但此刻已身不由己。所谓君有事,臣服其劳,所以你便代我为她找个良人吧。”

    唉,这哪里是要他找“良人”,主上分明就是要他做“良人”!

    同样的夜晚,苍舒城中的冀、幽军民则是一片欢跃,而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,出神地看着墙上一幅烟波图。

    咚咚!门口传来轻轻叩门声,然后不待他出声,门便被轻轻推开。

    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。

    皇朝转头,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。

    “还在想吗?还未能想通吗?”玉无缘在皇朝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“我想通了,只是无法理解。”皇朝轻轻摇首,“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行为,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?”

    “情之所钟,生死可弃。”玉无缘淡然道,“你若同有如此行为,自能理解,但你若理解,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情之所钟吗?”皇朝喃喃轻念,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玉无缘点头,“他能如此,你我只能羡慕。”

    “羡慕吗?或许也有。”皇朝淡淡一笑道,“将这江山玉座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,所以啊,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,但另一方面,你我却输他!”

    “何须言输赢,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。”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。

    “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,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。”皇朝有些怅然道。

    “当年,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,但是……他们下山太早。”玉无缘淡笑道,“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像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“王星相峙,异星冲霄。光炫九州,刹然而隐。”玉无缘仰首,目光似穿透那屋顶,直视茫茫星空。

    “这颗异星便是青王。”皇朝顿悟,“只是……”剑眉微扬,奇异地看着玉无缘,“当年你才多大?”

    “十岁。”玉无缘老实地答道。

    “十岁?”皇朝惊憾,然后又笑起来,“果然呀……天人玉家的人!”

    玉无缘一笑而对。

    片刻后,皇朝端正神容,道:“明日我与皇雨、九霜三人去康城,不带一兵一卒,你可有异议?”

    “康城可放心地去。”玉无缘看着皇朝,目光柔和,微微一顿后又道,“明日我不送你,你也无须送我。”

    砰!皇朝猛然起身,撞翻身前的矮几,叮叮当当,几上的壶、杯、玉雕便全坠落于地,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,只是本能地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,厉声道:“无缘,什么‘无须送我’?”

    “你我相识以来,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。”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,弯腰将矮几扶起,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。

    “无缘……”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地收拾着东西,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,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!

    “皇朝。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,心头不禁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,抬手按在他的肩上,“皇朝,记住你的身份,万事于前,应岿然不动。”

    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,目光紧锁着玉无缘,“你我相识也近十年,我敬你为师,视你为友,虽非朝夕相伴,但偶尔相聚,偶尔书信相传,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‘生死之交’四字,每有事时,你必至我身旁……我以为……你我会一生如此……难道……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?”

    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子情怀,玉无缘微微转首,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,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,刹那间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,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。

    “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,代代被赞仁义无私,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。”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,脸上的神情也如雾霭模糊,“我没有亲人,能得你这一番情谊也不枉此生,若是可以,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,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,与你知己一生,只是……我已命不由己,我的时间已到尽头!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皇朝目射异光,紧扣住玉无缘的手。

    “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。”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,脸上是嘲弄的笑,“当日在幽王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。”

    “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?”皇朝惊愕地重复。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玉无缘笑了,笑得凄然,笑得悲哀,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,“皇朝,你看看我的手,我已寿数将尽!”

    皇朝低头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,那一刻,脑中轰然巨响,一片空白!

    许久后,才回过神来,看清那一双手,心头懊脑、悔恨、心痛、恐惧等等交夹在一起,一时间,胸膛里激流奔涌般混乱,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没有。

    那双手是白玉雕成,那样的完美,没有一丝瑕疵,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!人的手再如何保养,再如何的白净细嫩,也决不会真的化成玉,总是有柔软的皮肤、温暖的热血,可眼下这双手……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,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,冰凉的,透明的,握在手中,感觉不出那是手!

    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,那双手……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,淡得看不见!那样的短,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便已结束。

    人的一生,生老病死,荣辱成败,尽在其中,可他的……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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